祖    宅

      ————骆旭

他拆了自己的房屋。

这幢房屋，存在了一百三十年。

爷爷的祖父，在沅江上走了大半辈子船，有了一些积蓄，便仿照洪江城里大户人家的房屋，把一栋年久失修的木房子拆了，在原地上建起了一幢四周有封火马头墙的窨子屋。

窨子屋建成后，祖上便再没有人在沅江上走船了。沅江上走船，是辰水边上很多人谋生的方法，靠着一身力气，摆弄着一条装运货物的大木船，从贵州铜仁行船两百多里，在辰水与沅江的交汇处进入沅江，然后沿着沅江水道，顺流而下，把船上的货物运到浦市、常德，返回时，装载了其他货物逆流而上。人们从青少年就和河流打起交道，一直到上了年纪，还在河上行走，运气不好，连生命也丢在水里。

窨子屋建成后，爷爷的祖父拿出了一些银两，置办了一些田产，出租给佃农耕种，年终岁末收些田租，把日子打发着过去了。

爷爷在学堂里读了私塾，识了几个字，随着一帮年轻人跑到常德去读书，在大地方呆了七八年，家里实在供给不上，去了信，把爷爷哄了回来。爷爷回来后，在县城的学堂里做了教员，在窨子屋结婚生子，生下了父亲。父亲在县城的学堂里念了书，长到十七岁，准备到大城市里去念书，不想世道变了，到处乱哄哄。祖父放心不下，便不准父亲外出，在县城里说了一门亲事，把父亲拴住了。过不了两年，乱哄哄的社会仿佛一下子静止了，从东北来的军人接管了政权。

祖父还在学堂里教书，靠了教书的薪水过日。父亲认识几个字，在县城里跟一个中医学了几年，开了一家药铺。

乡下的祖产，除了一幢窨子屋，早没有多少了，田产在祖父手里处置了。幸亏处置得早，后来在成分划定的时候，才没有戴上地主富农的帽子。

父亲在三十岁以后才生育了孩子。那时经济上已较为紧张，药铺已转手，祖父也被学校里除名，一家人不得已，从县城回到了乡下。父亲学起了农活。

祖父在乡下的窨子屋去世。那已经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了，快要到春天的时节了，祖父的哮喘病越来越严重，吃了许多中药，不见好转。

祖父过世不到一年，大地的气候变了，人们把土地又重新分配，他们家，分到了三亩地。他那时在学校里读完了高中，高考时差了两分。

学校里欠一个英语老师。班主任老师向学校推荐了他。他于是在学校一边教英语，一边复习功课，准备参加高考。不想几次参加考试，成绩还是不理想，分值差距越来越大。考了三年，他泄气了，干脆向学校辞了职，坐了火车，去了广东。

他初到广东时的情况不太好，找不到工作，饿过肚子，睡过窝棚，干过工地。最后他在一个电子厂呆了下来，干了三年后，工厂推荐他到中山大学学习了三年。学习结束后，他换了一份工作，在一个报社上班，从事广告业务工作。报社的报纸发行量大，来报社洽谈广告业务的客户来了一拨又一拨。他从业务员干到营销总监，后来干脆把报社的广告业务外包了下来。他整天和地产商打交道，这些地产商，拿了很多地，建了很多房子，需要广告把房屋推销出去。他每天总有接不完的电话，谈不完的业务。

终于有一天，他累了，他想休息一下。于是他放下了手里的工作，从广州开了自己的小车，跑了十多个小时，回到了自己当初出发的地方。

父母亲早已去世。祖父的房屋已破败不堪。他把多年的积蓄取了出来，这笔积蓄足以在当地建造一幢豪华的房子。

他请来了设计师，设计师设计的房屋是他喜欢的样式。他找来了建筑师，把设计师的图样给了建筑师，然后谈好了价格。建筑师对窨子屋进行了全面评估，然后提了一个要求，希望把处理的窨子屋低价卖给自己。他答应了建筑师，象征性地收了一点钱，他不缺钱。建筑师把窨子屋的浮窗雕花，小心从房屋上取下来，搬移到另一个地方保存起来。再后来把每一块砖，每一片瓦，每一块木料，都小心拆下来，在另一个地方放置好。

等到这幢房屋再没有可以取用的材料，建筑师才把施工队叫进场，挖机很快把地面清理出来，按照设计师的图纸，把地基整理好。

半年过后，一幢豪华气派的洋房在窨子屋的地基上建了起来，据说落成典礼上，他买了几万元的鞭炮，响了整整一个白天。鞭炮燃放后的红色纸屑，堆满了新房前面的地面。

后来他到一个地方旅行，在一个古城，他住进了一幢窨子屋，他觉得似曾相识。

直到房屋的主人出现，他才确信，这是自己的祖宅，只是换了一个地方。

房屋的主人，是当年帮自己建房的建筑师。建筑师早已改行，在古城建起了民宿，每天接待各地来的游客。

看建筑师开心的样子，他的生意应该很不错。

作者简介：骆旭，宾王后裔，湖南省怀化市作家协会会员，笔名柯坪。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。